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时,很多人认为“中国科幻元年”终于到来了,但随后而至的《上海堡垒》就用一场“特效炸裂的视觉盛宴”告诉了中国科幻迷现实的残缺。
之后的四年,《流浪地球》一枝独秀,似乎成了一声来自黑暗森林深处的绝响。连备受期待的《三体》动画,也只是给广大科幻迷端上了一盘塞满原味馅料的“九转大肠”。
终于在今年,我们等来了剧版《三体》和《流浪地球2》。这两部作品像两颗重磅炸弹,在2023年的开端掀起了破圈级别的滔天巨浪。让2023年1月份的银幕跟一个男人的名字牢牢绑定——刘慈欣。
中国科幻,“愚公移山”般的浪漫
严峰老师在给《三体3》作序的时候,曾盛赞刘慈欣“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带到世界水平。而由刘慈欣小说改编的《流浪地球2》,也拥有了一些叠加在电影商业价值之上的特殊意义——它似乎代表着中国科幻电影终于摸到了世界水准。
票房与口碑的双丰收,当然离不开《流浪地球2》的顶级特效制作,但同样得益于刘慈欣小说中那份独属于“中国科幻”绯红、厚重的特殊魅力。
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是人类文明狂暴奔驰的年代。这三十年是人类最分裂的年代,人类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发生于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两种意识形态对抗的阴影下;这三十年也是文明飞跃的年代,仅仅几十年前,第一架飞机才刚刚摇晃着飞上天空。到了60年代末,人类已经可以在月球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人们坚信未来会是个更好的时代,因此也催生出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幻作家,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对星辰大海的向往以及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刘慈欣就深受其影响。他曾说过:“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对阿瑟·克拉克的拙劣模仿。”
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看到属于那个年代的痕迹。大刘经常经常通过冰冷、理性的宏大视角俯视人类文明,这也造就了他作品极大的广度与深度。毕竟在超长的时间与超大的空间尺度下,许多看似平常的问题都可以被哲学化。太阳的氦闪在100年后才会爆发,三体人的舰队到达地球也还需要400年,至少在你短暂的生命中,这些危险都与你毫无关系,那你是还否愿意为了根本看不到的危机,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而奠定大刘在中国科幻界地位的,是他在宏大又充满新意的创意中,融入了深刻进几代人的集体主义叙事和唯物史观的思维方式,以及一种“家国情怀”的厚重。它们在大刘身上最终蜕变成了中国科幻中独特的美学。
在大刘的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用最“粗暴”的方式达成最科幻目的的桥段。当人类的家园地球面临太阳即将毁灭的危机时,大刘想到了星际移民的办法。只不过并不是乘坐飞船,而是造出上万座行星发动机,带着我们的家园一起逃离。
除此之外,《诗云》中的神级文明痴迷于地球的诗歌,想要成为最好的诗人,但他采用的方式是——用超级计算机把汉字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全都计算出来,如果写出了所有的诗,那自然就成为了最伟大的诗人。最终这些储存诗歌的储存器矩阵成为了冰冷宇宙中一大片晶莹的,写满诗的云朵。
《三体》中,为了计算出三颗太阳的运行规律,三千万名三体人组成了庞大的人列计算机。用最原始的人力构成了信息社会赖以为生的电子元件,以此来完成决定三体世界命运的演算。托马斯维德为了让云天明打入敌人内部,用核弹爆炸的冲击波,把他的大脑推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一。
《流浪地球2》中用相控矩阵核弹来引发月球聚变的方法也是如此。虽然人类的力量在宇宙面前微不足道,但集合全人类最强大毁灭力量的核弹,再加上一点点狭义相对论,就足以摧毁月球。
这里没有炫目的光剑与各种神奇的力场,只有实用主义的“粗糙”风格和最浅显的物理定律,二者聚变出了一种能被中国读者、观众吸收的特殊“科幻荷尔蒙”,就像是一朵插在戈壁上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量子玫瑰……
金子与答辩,“刘慈欣年”的改编狂飙
人们夸赞剧版《三体》对于原著像素级的忠实还原。对《流浪地球2》中恢弘的设定与精彩的原创桥段也是大加赞赏。
但同样用了刘慈欣的《三体》做剧本原著,每分钟制作成本还高达50万人民币的《三体》动画,却只配得上一条评价。
“依托答辩!”
改编向来是件难做的活。改编一个知名IP,可以让作品从一开始就在知名度上站到巨人的肩膀。但与此同时,也会引来更加苛责的审视目光。广大的原著党一直是最难伺候的群体,太过忠于原著会被吐槽没有新意,改编得太过离谱也会被喷改编不是乱编。
而对于路人来说,原著的复杂设定如果一笔带过会提高理解门槛,展现得过于详细又会拖慢叙事的节奏。想讨好所有人的结果往往是挨了所有人的骂。这也是许多知名IP的改编接连翻车的重要原因。
而备受好评的剧版《三体》与《流浪地球2》,一个复刻原著,一个原创剧情,但我们都能在他们的评论下看到相同的评价——味对了。
味对了,翻译过来就是四个大字——符合原著。
符合原著看似简单,实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它并不是说要把小说中的每一行字都用影视呈现出来,而是要对原著和作者有着极其充分的理解,以及对其价值观与意识形态发自内心的尊重。
在《流浪地球2》中,当地球进入危机关头,急需一批航天员前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而在中国长官的命令下,所有50岁以上的航天员都站了出来,自愿牺牲自己让更年轻的人活下来。这个桥段在感动无数人的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争议,认为这个掺杂了民族主义情绪的桥段是对原著精神的破坏。
但事实上,在族群灭绝的灾难前,选择将希望交给年轻人,本来就是《流浪地球》重要的精神内核之一。
原著中,主角所在的地下城因岩浆侵入濒临毁灭时,居民的逃生顺序正是按照年龄排序,刚出生的婴儿最先,老人在最后,主角的母亲也因此葬身火海。郭帆用原创桥段展示相同的内涵,除了成功煽情之外,也是对原著精神的尊重。
另一个被人津津乐道的设定——太空电梯。虽然在《流浪地球》的原著中没有提到过,但包括《三体》在内的许多科幻作品中,太空电梯都有出现,并承担重要戏份。《流浪地球2》第一次让这个诞生已久的概念真正出现在了中国科幻电影中。在主创的幕后采访中,天空电梯的形态,通过火箭推进升空的方式,都经过了详细的推导与设计,最终呈现出的效果也足够震撼。
随着火箭的轰鸣,载着宇航员的电梯冲向九万公里的高空,天地之间再无它物,只有几根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线缆。它就像是新时代的巴别塔,这种孤独、脆弱与壮丽并存的场面相信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到了动画版《三体》里,艺画开天同样设计了一个突破了人类想象力极限的太空电梯——只不过是下限。他们创造性地把太空电梯做成了高铁+过山车的集合体。先不说不知从何而来的虚空动力和一个车厢顺着一根轨道向上冲锋的诡异感,光是锐角转向这个超越人类物理法则的黑科技,就让人不得不高呼。
“物理学不存在了!”
对原著的尊重,同样提前在对作品基调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剧版与动画版的《三体》都尝试过用一些原著未曾提及的细节来丰满主角的形象,但得到的评价却是天差地别。
例如我在《三体》中最喜欢的桥段之一,就是电视剧原创的一段汪淼为女儿的班级开物理讲座的情节。
彼时的三体人正在想方设法地用超自然现象摧毁这位科学家的信仰,当他给稚嫩的孩子们讲解物理知识时,宣判着“物理学已死”的幽灵倒计时正在眼前不停闪动。透过这些数字,汪淼松开了手中的两个球,告诉孩子们要相信科学。
仅仅一分钟的剧情,原著中刻画得有些单薄甚至有些工具人的“胆小科学家”,形象就瞬间高大立体起来。之后他做出的一些事和决定也变得无比符合人物逻辑,可以说达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相比之下,动画《三体》的改编只能说离谱至极。在原著中,主人公罗辑原本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海王教授,对一切事物都抱着无所谓的游戏心态。最终却在一系列变故之下,蜕变成了人类的救世主与执剑人。
而在动画中,制作组没有对罗辑成长的过程进行刻画,反而对其刚开始的玩世不恭大加渲染。最终把一名清华的社会学教授、未来人类的救世主,塑造成了一个没事挑衅警察,天天开impart的流氓。
正是由于对原作和作者的尊重,即使《流浪地球2》的故事是全新的,熟知大刘作品的人在观看时也不会产生违和感,那些情节仿佛就像大刘亲自写就的一般;即使剧版《三体》很多台词直接生硬照搬原文中的书面语,也能让人认同剧组的诚意与努力,并且为终于看到想象中的场景而惊叹。
而动画《三体》犯下的最大罪过,就是傲慢。对原著凭借自己的浅薄理解胡编乱改的傲慢,对读者用经典桥段填充糊弄的傲慢,以及对创作本身的傲慢,最终让其落得口碑崩坏的下场。
这正应了《三体》中那句经典台词。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盛宴之下,中国科幻的未来
《流浪地球2》让中国科幻又一次聚焦在了大众的视线下。聚光灯下,以前未曾注意过的问题就会纤毫毕现。如今在剧版《三体》与《流浪地球2》的评价下,“无聊”、“看不懂”的声音会经常出现,评论的两极分化也比较严重。
归根结底,科幻仍然是一种有着相当门槛的题材。在文学中,科幻就是相当小众的存在,即使是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科幻只能承担科普的作用,登不上文学的大雅之堂。
和其他题材的文学和影视比起来,科幻作品中动不动就抛出的科学术语只会让不感兴趣的人晕头转向,从而错失感受科幻最核心的魅力的机会。
科幻作品一向重设定轻故事的弊端也进一步提高了这个门槛。人们喜欢称科幻为“点子文学”,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精妙想法就足以撑起一部作品,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文学性与故事性在科幻作品中相比来说就没有那么重要。那些对科学设定不感兴趣,只想欣赏剧情与故事的观众来说,自然会对其留下很差的印象。
因此在《流浪地球2》中,当科幻迷们为想象中的太空电梯终于呈现在眼前而激动时,对科幻本身无感的观众,看到的可能只是一段并不算高明的爱情桥段和特效过硬的爆炸。
确实能让一些人在放映厅里爽睡3个小时。
《流浪地球2》是中国科幻的里程碑,但仅仅有里程碑还是不够的。50多年前,阿波罗计划的宇航员在月球上立下里程碑时一定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人类非但没能走得更远,甚至再也没有重返这颗曾经征服过的星球。
无论是中国科幻还是人类,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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